在这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地级市，医疗体制改革行走得甚为迅猛，诸多问题同样迅猛地暴露出来。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也是一件不容回避的事
二院改制，为什么非得贱卖
“提起二院改制的事情，我很伤心。”面对《第一财经日报》记者的采访，田波静一边摇着头一边无奈地说。
田波静所说的“二院”指的是菏泽市创伤医院（下称“二院”）。他曾在这家医院当了4年院长和6年院长兼书记，在这家医院田波静有着将近25年的工龄。
2002年底，他离开二院，创办了一家私人医院。一年之后，他从市政府网站看到了二院要进行改制，要吸引外来投资的信息。
“我第一个报名买这个医院，当时评估这家医院的有形资产是1500万元，我根据这个价钱作了完整的改制协议给了市政府，交给专门负责医院改制工作的副市长何茂远。”田波静回忆说，“当时觉得我有优势，毕竟我在这家医院干了25年，我也具有医院管理经验。”
事情的进展让田波静感到无奈。“后来副市长何茂远跟我说，可能也有人参与竞争，我得再拿1000万元的品牌使用费（才可能中标），要买医院，价格就是2500万元。”
田波静听到“2500万元”就蒙了，拿着做好的合作方案找到合伙伙伴。该伙伴立即就说：“这个医院不是你我能买的。”
然而，田波静没有料到的是，二院最后的出售价格只有706万元，连他出价的一半都不到。
“有人出1500万元，政府不卖，却以706万的价格卖掉。在交接的时候医院账上还有300万元左右的现金。”二院办公室的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告诉记者。
买下二院的是济南文江实业有限公司（下称“文江实业”），该公司成立于2002年11月，注册资金50万元，股东两人-陈际江和张文娟-分别占公司股份49%和51%.
文江实业主要业务是化工产品，在收购二院后，于2004年8月18日进行增资，截止到2004年8月18日，文江实业注册资本为680万元。
2005年5月26日，当记者拨通文江实业的董事陈际江的电话时，他声称已经忘记了收购医院的价格，拒绝透露任何消息。而对于价格上如此的悬殊，菏泽市政府某官员的说法是“为了吸引外资”。
然而根据记者了解到的情况，文江实业在收购二院之前、之后都没有在菏泽市有过投资，也未达成任何投资意向。
道勤吃掉两家医院，真实意图是什么
如果说二院是一家经营上不甚景气的医院，那么菏泽市立医院（下称“市立医院”）被卖则让人费解，因为该医院的经济效益一直不错。
市立医院是当地唯一一家三甲医院，截止到2004年4月30日，该医院调整后净资产1.4亿元以上（含有形资产、土地、商誉）。
“刚开始卖的时候，齐鲁医院的副院长刘先生曾拿着1.5亿元的现金来收购我们医院，但政府最终没卖，最后卖给了道勤公司。”市立医院办公室一位人员向本报记者回忆说。
记者从道勤控股股份有限公司（下称“道勤”）投资市立医院和分院的合作协议书看到，道勤将4000万元作为首付汇划到菏泽市政府指定的银行账户，一年内道勤的剩余款项和按2%的利率来计算的剩余项占用费一并汇划到菏泽市政府指定的银行账户全部付清。
“现在道勤已经付了4000万元，剩余的在今年9月份付清。”当地政府的一位官员对记者说道。但对于9月底到底付清剩余的多少钱，该官员没有正面回答。菏泽市其他有关方面也一直不愿透露该项目的交易价格。
事实上，道勤公司在菏泽所收购的医院并不只市立医院（包括分院）。
记者掌握了两份关于菏泽市第三人民医院（下称“三院”）的合作协议，一个是2004年1月16日与北京鸿信投资管理有限公司（下称“鸿信”）签订，一个是2005年2月3日与道勤签订。
作为以收治精神病人为主的大专科小综合医院，三院在一年内被转手两次。
几个月之后的2004年9月20日，国务院办公厅转发了卫生部等部门《关于进一步加强精神卫生工作的指导意见》，强调“要落实对精神卫生机构的补助政策”。
见到这份文件后，三院的职工开始到市政府上访，提出将该院收回的意见。并在去年12月17日停诊一周，甚至上访到省委省政府。去年12月31日，菏泽市政府有关领导来到三院，用了一天的时间与职工沟通，但效果不佳。
市政府决定寻找新的买主。
最后，市政府又为三院找到了新的投资方-道勤。
2005年1月20日，市政府医疗机构改革小组派出三人，逐一向该院职工发放了新的合作协议草案以及征求意见表。草案上显示：政府要投资方在两年内分期付清384万元的转让款，接管医院两个月之内全部付清改制前医院所欠职工的债务，在2006年底之前建成一所400~500张床位的以医疗神经疾病和精神疾病为主的专科医院。
就这样，菏泽市三家政府直属医院，即市立医院和分院、三院等都成了一家人，因为它们的“老板”都是道勤公司。
除了上述四家政府直属医院被“卖”之外，菏泽中医院也于去年4月27日与青岛保税区双威贸易有限公司进行了资产交接。
医院改制之后，还需要改什么
“到现在为止，道勤只是注入了签约期的4000万元，合同约定的很多东西还没有执行。”市立医院某管理人员显然有着自己的担忧。
有一种说法是，道勤公司并不真心做医院，而是另有他图。一位消息灵通人士私下对本报记者说：“道勤公司志不在医院，而是菏泽市的煤矿开发，为了拿到价值3亿元的煤矿采矿权，作为交换条件，愿意接手市立医院。”但此说法并未得到道勤方面证实。
据资料显示，巨野煤田目前探明总地质储量为55.7亿吨，是华东地区尚未开发的最后一块大型整装煤田，总面积1210平方公里，主要分布在菏泽境内。
根据记者调查发现，于2002年11月，道勤与菏泽市政府合资成立菏泽世纪能源有限公司，2004年4月完成第一次增资扩股，注册资本1亿元人民币。
记者在方圆20公里的菏泽开发区，还看到菏泽市政府为道勤留出的30个亿投资的土地。目前，该土地未有任何开工的迹象。
当记者打通上海道勤集团董事会副主席史文涛的电话时，他告诉记者：“进入卫生行业，是为了给未来的煤矿找个急救辅助。而且三家医院也没有花太多钱，也没有进入太深。”
然而业内人士指出，如果真的是只为急救辅助的话，道勤为此入主三家医院，花去的成本也太高了。
记者从道勤与市立医院合作协议上看到，关于人员的安置，有明确的约定：在职职工身份不变，档案工资不变，改制后不得将现有在职职工推向院外。这些规定，对于改制后的医院来说，的确是一个难以处理的问题。
“医院还是按照原来的模式在运行，职工的薪酬体系、激励机制都没有改变，以前是为国家打工，这样的体制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作为已经商业化运作的医院，这样的体制就很难留住人了。”市立医院的一位职工告诉记者。
事实上，除了改革之后，医院的境况无根本改变外，医院改制后的“名分”也存在很大争议。
“协议中规定，改制之后的医院的性质不变，但是市立医院的即将退休的职工却找不到办离退休的地方，人事局说我们不是公立医院了，已经属于个人经营，所以不能按照原来的程序去办理，但是如果说是民营医院的话，应该交税，但是我们医院却是免税的，这五家改制后的医院都是免税，不知道为什么？”市立医院的一位中层管理人员向记者反映道。
菏泽市副市长何茂远就此向本报记者表示：“现在国家还没有给改制后的医院一个正规的名义，我们就不要把它跟公立医院有区别，等到国家出台了政策后，该给它什么名义，我们就给他什么名义。”
“一刀切”和“一阵风”，是果敢还是仓促
医疗环境差、财政无力补助已经成为菏泽市绝大部分医院碰到的情况。对于菏泽市政府来说，医院的改革已经势在必行，可人们大多质疑的是“一刀切的方式”。
按照国家有关规定，菏泽市已经改制的五家医院中恰好有两个不能卖的医院：唯一一家综合实力最强的三甲医院市立医院和精神病院。
就此，2005年5月12日，《第一财经日报》记者电话采访到了在各家医院的合作协议书上签字的菏泽市财政局副局长鹿令聘。他与记者的一番对话耐人寻味：
《第一财经日报》：“菏泽市主要选择什么样的医院进行整体转让？”
鹿令聘：“为了减轻政府的财政负担，那些亏损的医院、未来发展前途不好，都要卖掉。”
《第一财经日报》：“财政每年给每家医院补贴多少？市立医院多少？”
鹿令聘：“一般在40万元左右。市立医院从1998年就不给补贴了，因为他们的经济效益好。”
《第一财经日报》：“效益好的医院为什么要卖掉呢？”
鹿令聘：“这个我们管不了，是市政府的决定。”
5月12日，《第一财经日报》记者就医院改制，电话咨询菏泽市前卫生局局长张晓云。张晓云是当初在转让协议上签字的卫生局代表。张晓云的回复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也说不了什么”。
2005年5月15日，有当地国资局官员向本报记者透露说：“卖医院的事情不经过我们，是市政府一手做的，而且当时国资局还出台了16条反对卖医院的意见，但是没有起作用。”根据了解，目前这16条意见的资料已由专人保管起来，记者到发稿时止还没有得到相关内容。
但菏泽市市长杜昌文身边的一位官员透露：“对于此次大规模的医院改制，杜市长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记者又电话咨询了山东省卫生厅医院体制改革小组副组长张在同。他说：“我们不是很清楚菏泽市医院改制的事情，从程序上来讲，应该是先评估、挂牌、招商，职工大会并经过上级政府同意，由国资委来负责处理国有资产，否则是违规操作。”
《健康报》今年5月17日发表文章说，针对一地级市三家公立医院未经省有关部门批准就改制的问题，在山东省政府日前召开的城市医疗服务体制改革座谈会上，副省长王军民说：“去查一查，卖的钱干什么用了？”他要求，县以上公立医院改制要报省卫生厅批准，要保证国有资产保值增值，切实维护职工的合法权益，确保社会稳定。
争论远没有结束。一切改革都是在争论中进行的。菏泽市委书记是陈光-也就是那个上世纪90年代初由于策动山东诸城改革而名声大噪的陈光。当记者请他就菏泽医疗体制改革问题发表看法时，陈光以“时机还不成熟”为由婉言谢绝了记者的采访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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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光与诸城改革1991年，陈光由共青团潍坊市委书记调任诸城市市长时年35岁，陈光上任之初诸城市属150家独立核算的企业有103家明亏或暗亏。
1992年12月28日，诸城市首家产权改革试点，国有小型企业诸城电机厂改制为山东开元电机有限公司。
1992年底，市政府撤销了5个企业主管局，人员一个不留，只保留一个经贸委。
至1994年7月全市288家乡镇办以上企业有272家实现改制。
陈光迅即在全国范围内成为争议对象，他甚至被反对者称为“陈卖光”。
1995年-也就是改制3年后，诸城被卖掉的企业全部赢利，亏损企业全部扭亏为盈。
1996年，国务院派出以国家体改委副主任为组长的联合调查组赴诸城调查。8天后，结论出来，认定诸城改革：方向正确、措施有力、效果显著、群众满意。
道勤控股有限公司简介
道勤控股有限公司注册资本2.12亿元，总资产达10亿元。除控制东泰控股（000506.SZ）和同人华塑（000509.SZ）外，道勤还参股济南市商业银行，占其总股份数的6.08%；投资控股天津一德证券经纪有限责任公司，占总股本的55%；投资831.25万元控股齐鲁期货经纪公司，占其总股本的26.6%.
2005年4月13日，山东省菏泽市委书记陈光到香港招商时表示，菏泽市政府与道勤的合资公司菏泽世纪能源有限公司年内有望在香港上市。目前，道勤已经出资3亿元，买断菏泽市单县煤田1亿吨矿产的开发权。
在路上，“我没错”
菏泽市副市长何茂远将医改进行下去的决心，看起来如手术刀一般锋利
菏泽市副市长何茂远，他被很多人私底下称为“医院刽子手”，就是他担任医院改革执行小组组长期间，卖掉了菏泽市的五家医院。
“为公才改革，为私谁改革啊？”5月14日，与《第一财经日报》记者第一次见面，这位曾经因为改革被中组部调查的人，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最后的一条路：我大不了再回头做医生
菏泽市医疗系统的改革，市政府在2001年就提出来。当时，何茂远带着卫生局、医院及各部门的领导到浙江、宿迁、辽宁考察学习当地医疗改革的情况，当时大家都觉得改革好，要改。
“等到菏泽市自己改革的时候，大家就不同意了。”这是让何茂远最头疼的事情。
“一些既得利益群体，改革就动他们的后院，他们很多关系户解决就业就安插在医院；还有他们的就医问题；还动了一些在医院混日子人的安乐生活，他们当然不愿意改革，干多干少都一样的。”
“虽然各相关部门都没有直言反对改革，但是都消极对待，这让我很难做。”何茂远说。
更让何茂远伤心的事情还是他被告的事情。
“菏泽市第三人民医院（下称”三院“）的上访职工把我给告了，告我暗箱操作、国有资产流失。中组部、中纪委、省长把我叫到了信访局。我跟领导说，如果我是暗箱操作，如果发现我有一分钱的利益，我就可以马上辞职，我可以回家再当医生。”
省政府成立了一个调查组驻在菏泽市，专门调查了何茂远一个月，从投资者、国资委，到卫生局都进行了审查，最后得出结论：何茂远没有受贿。
“那一个月是不被信任的日子，我受了很多的委屈。”何茂远说。
何茂远在领导医院改制时向投资者立下了几条规矩：一是接受政府的价格；二是不允许任何一个职工离开单位，除非自愿；三是工资不能低于历史的最高水平；四是必须明确在规定时间内投入的资金额，以及预建病房大楼的时间；五是职工原有身份和职称不变，并按法定年龄退休。
虽然他从种种的细节上把该考虑的问题都考虑到了，并以合同的形式加以保证，但他坦言还是在操作上出现了失误。“三院的问题，说明政府管理能力差。职工没有支持第一个公司，所以第一个公司就退出了。”何茂远说道。不改产权的改革就不是真正的改革
何茂远曾经是单县中心医院的胸外科主任。从一名普通医生，到负责文教卫生的副市长，工作岗位的转变，让何茂远看到一些现象，也改变了他的思维。
2003年，菏泽市县级以上的公立医院亏损4554万元，乡镇医院资不抵债，甚至职工工资都不能正常发放。
公立医院在分配上吃大锅饭，用人是终身制，人浮于事，难以管理，缺乏自主管理的动力。
整个菏泽市医疗服务水平难以提高，从1990年以来，没有一名应届毕业生到乡镇医院工作，导致医疗服务水平提升不上去。
“这些都是一些表面现象，更多的是财务上的问题，医院领导贪污、受贿，回扣、红包，导致公家资产流失。”何茂远忧虑地说。
“每年的审计都是走形式，如果没有人检举，审计几乎看不到漏洞。比如说，吃喝送礼，这些钱到底有没有送给该送的人，财务是不知道的，于是就把很多不该属于医疗支出的部分就放到医疗支出里面；另外一部分就是不走财务的账单，病人拿现金，直接交到科室，在财务审计的时候也是审计不到。”一位做了10 多年医院财务的人告诉记者。
另外，医院的很多负责财务的人不是专业出身，有的是从医疗岗位上调来，不能专业地处理医院的财务问题，还有很多医院通过创立副业，为自己打造小金库，挪用医院基金来为自己服务。
“公立医院产权不清的情况下，管理者没有归属感，不能形成很好的运行体制，市政府想介入，由于跟医院信息的不对称，也进入不了。市立医院要盖5 万平方米的病房楼，竟然花去200多万元的吃喝和调查，这是国有资产的流失啊。前任院长因为吃回扣而外逃，负责财务的人也跳楼自杀了。”何茂远说。
医院存在的很多问题，让何茂远下定了决心要动手术。
“医院也进行了很多种形式的改革，放权、承包、院中院，但是为什么都进行不下去呢？”何茂远激动地说，“医院的体制必须进行改革，而且要进行得彻底，不改产权的改革就不是真正的改革。真正对人民负责任，就一定要深化改革，如果不在这个基础上，就不会出现健全的体制。”战略布局
现在，菏泽市的公立医院大多数被改革了，只剩了规模较小的两家医疗机构，传染病医院和妇幼保健院。对于贫困的菏泽地区来讲，人们非常担心。
对此，何茂远胸有成竹，他向记者说明了设想：“我们已经规划好，一方面对政府直属医院进行改革，打破人才壁垒；另一方面让民营医院进来，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竞争环境。”
改革的结果是民营医院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截止到2004年底，菏泽市区人口130万，医院的数量达到了37家，其中民营医院25家，平均2846人一个医疗机构。而当时全国的平均水平是2.28万人一个医疗机构。
“民营医院不怕多，就怕少。现在是‘零’门槛进入制度。”何茂远强调说。
菏泽市政府把医疗支出转向到公共卫生，2004年公共卫生的投入2200多万元。其中，疾病控制中心660万元；传染病医院1600多万元，其中1000万元建楼，600万元发工资。
“现在总共投入公共卫生3000多万元，五家改制的钱都是用公共卫生。并且建立了公共卫生两个网络，全部由政府财政供应。”何茂远畅想着政府未来在医疗服务业的布局。
一是由市到村：市疾病控制中心、县疾病控制中心、乡防保站、村防保员。
二是卫生监督：市卫生监督站，县监督所，乡监督员。
最后，何茂远用一句话结束了这次采访：“改革的路很难走，但我会一直走下去。我没有做错，我会坚持这样做，不规范的地方我们会改进。”
